又是一个下雨天。
我用油纸伞小心护住书袋，里面装着今日要抄录的书卷。
回家时，家里的气氛却不对。
快一个月没回家的爹今日却突然回来了。
因为输了钱，要去躲债。
可是今天他竟然在家。
瘫在破旧的榻上，脚下是一地的碎酒坛。
我推开门，他便死死望向我。
胡子拉碴，眼带猩红。
像一只饿狼在看手上的猎物。
带着酒气，他开口。
“你个赔钱货，读什么劳什子书？”
“我有个老友，他女儿读了几年蒙学就找了户好人家，给家里挣了好大一笔聘礼。”
“你个不孝女......”
老生常谈。
我放下书袋，听这些耳朵起茧的抱怨。
读蒙学的时候，我爹娘就开始絮絮叨叨辍学嫁人的事情。
后来因为塾里夫子看中，免了束脩，爹娘才勉强同意我继续读。
想着或许将来能攀附个好人家，也能换些聘礼。
对于我爹的这些咒骂，我并没有放在心上。
无非就是嫁人聘礼这几句话罢了。
到时候追债的上门，他又要逃出去躲债。
我就清静了。
可是我爹说着说着，话锋一转。
“你如今，也长成大姑娘了。”
“王员外，他夫人去了好些年，前些日子看到你，可中意你了。”
“爹欠了他一些钱，你今晚去陪他吃顿饭，说不定他一高兴，钱就免了。”
我手上的瓦罐轰然落在地上。
碎片撒了一地，硌得人脚痛。
我看向缩在角落里站着的我娘。
我娘只是偏过头去，不敢对上我的视线。
我爹一下子站了起来，暴怒。
“你什么意思？你个赔钱货，还不乐意了怎么的？”
“老子白养了你这么大。”
他一脚踹翻了凳子。
拿起墙角的木棍，往我身上砸去。
没有砸到，反而砸到了我的书袋上。
木棍砸破了书袋，书卷散落出来，沾上了地上的污泥。
苏锦溪的棋谱还在里面。
她最爱干净，见不得脏东西。
我扑过去抱住书袋，想要将里面的棋谱拿出来。
我爹却拽住了我的头发。
木棍挥砸声......
书卷砸地声......
最后是踢踹声。
我整个人弓在地上，头被抓着偏到了这一边，又偏到了那一边。
整个房间在我眼前颠倒，我突然看到了灶房墙上挂着的菜刀。
能拿到吗？
我迷迷糊糊地想。
砍几下？往哪里砍？
“砰。”
一阵巨大的擂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我勉强望去。
见苏锦溪站在门口，身边跟着两位精壮的黑衣护院。
她看着我，抬起下巴，挑眉。
明明穿着襦裙，却偏偏像带着千军万马的女将。
“林薇，我的棋谱，你忘记拿了。”
我爹看着他们，叫骂道：
“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？”
“这个门你们要赔......”
话还没说完，他极痛苦地嚎叫一声。
他的手被一位护院给反向扭住。
我爹顾不得继续向地上躺着的我拳脚相加，猩红着眼，要向护院挥拳。
可是拳头还没落到护院的头上，他整个人便被一个闷踹，甩到地面上。
这一甩，把他的醉意甩掉了大半。
我爹颤抖着声音：“你，你们来我家干什么？我报官了！”
苏锦溪嫌恶地看着他：
“报官的话，我有一万种理由脱身，也有一万种理由把你送进去。”
她迈过我爹，径直走到了我的身边。
皱着眉头向我递出了手。
“林薇，说好的每日替我整理棋谱。”
“作为我的伴读，你不可以反悔。”

等我醒来时，我才知道自己没有倒在地上。
而是栽倒在苏锦溪的身上。
顺便撞掉了她腰间的名贵玉佩。
这比直接砸倒在地上还惨。
我的目光有些闪躲，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千金小姐。
苏锦溪只是对着小巧的铜镜抿着口脂，都懒得抬眼看我。
“你叫林薇是吧？做得不错。”
“这下我又可让我阿爹给我寻块新玉佩了。”
她从袖中掏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精致糕点，扔到我的书案上。
“不过下次不准再随便晕倒，更不准倒在我身上。”
“不然，仔细你的皮。”
我点头如捣蒜，如珍似宝地捧着那包糕点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块。
很甜，里面还有松仁。
一小包糕点就这样不知不觉被我吃完。
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吃了她的东西，又碰坏了她的玉佩。
至少为她做点什么。
于是我小声道：“多谢苏小姐，我可以......”
话还没说完，苏锦溪扬起下巴看着我。
她的脖颈修长，一看便是自小习舞，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。
“我可不需要朋友。”
不是的。
我连忙摇头，刚想解释，苏锦溪又道：
“不过，你倒是勉强能做我的伴读。”
还未等我理清伴读是什么，苏锦溪直接将我默认了。
她教训我：“作为一个合格的伴读，你不可以比我瘦。”
她打量着我，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旧布衫。
破了洞的袖口，裂了半边底的旧布鞋。
我想将手和脚缩到书案下。
大家总是会将一些东西画上等号。
比如说穷，大家就会想到城南看不到尽头的小巷。
阴暗潮湿的屋子，角落里乱爬的虫豸。
穷，便意味着脏和不洁。
这也是为何没有人愿意与我同席的原因。
我早就不在意这些看法了。
可是在这一刻，我又害怕这位新同席在意。
但苏锦溪只是皱了皱眉，将目光移开。
“所以，你以后不准再饿肚子。”
“从今天起，我会让我家厨娘送餐食时多备一份。”
“你作为我的伴读，走在我身边时要衬托出来我身姿窈窕。”
“你必须给我吃完。”
苏锦溪是个娇生惯养、颐指气使的千金小姐。
她转来一周后，她的这些特质显现得淋漓尽致。
她不愿意轮值洒扫，夫子点名时不愿意起身回答。
同窗与她搭话时语气高高在上。
但是她还是一个别扭心软的大小姐。
她会嫌弃地将食盒里的肉脯夹给我。
抱怨厨娘手艺不精，做的东西太油腻，害她穿不上新裁的春衫。
她会打发我去替她研墨，然后捂着鼻子嫌弃我的旧衫沾满了墨点。
再甩给我一件崭新的细棉夹袄。
她会拦下那些往日欺负我的同窗，不准他们在课上朝我扔纸团。
因为我要替她整理棋谱。
如果课上分心了，我替她整理的棋谱就不能尽善尽美了。


最穷的那一年，我跟在府台千金苏锦溪后面，替她抄书为生。
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莫名的声音：
“宿主，你怎么还未觉醒？”
“那位千金是恶毒女配，她成日指使你做这做那，把你当下人使唤。”
“你应该等待那位才子的垂青，他会带你远离这恶毒女配的阴影。”
我看着苏锦溪让我整理的这份《弈经》孤本注解，摇了摇头。
她哪是什么恶毒女配啊！
她明明是我人生漫漫寒夜里，最灼热的星火。
......
在塾里读书的时候，家里断了我的嚼用。
原本夫子念我有几分天资，免了我的束脩。
还额外给一些铜钱，却被我爹拿了去。
他说他如今时运来了，定能赢个盆满钵满。
赌徒的话总是信不得的。
他不仅没赢回来，还将我仅有的几个铜板全输了进去。
我娘只顾着骂我爹，家里的粗瓷碗碟摔得震天响，一眼也没看我。
塾里的午食需要用铜钱换取，我的钱袋空空。
为了果腹，我便每日天不亮就起身，去塾外巷口一个早点摊帮忙。
摊主大娘每日赶着驴车来，车上装着一屉屉热腾腾的炊饼。
我给大娘打半个时辰的下手，大娘便包三个炊饼给我做酬劳。
可是一到下雨天，大娘就不会出摊。
也就意味着我这一天得从早饿到晚。
我讨厌下雨天。
苏锦溪转入我们塾里的那一天，就是一个下雨天。
她穿着一身绫罗绸缎，耳畔的珍珠坠子微微晃动，在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上折射出淡淡光晕。
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毕竟即使在权贵子弟云集的私塾，她也绝对是最张扬夺目的那一个。
可是夫子没有丝毫不满。
他带着讨好的笑容，郑重地向同窗们介绍这位家世显赫的千金小姐。
要给这位千金挑选同席，所有同窗都踊跃举手示意。
可是苏锦溪昂着下巴环顾了所有人后，径直走到了我的书案旁边，将一个精致的香囊甩到案上。
她看着伏在案上的我，挑眉:
“你为何不抬头？”
“你对我心怀不满吗？”
我勉强抬眼，忍着饥饿，摇头。
苏锦溪满意地点头，发号施令。
“既然没有，那以后你好好伺候我，听见没？”
娇生惯养，颐指气使。
我饿得眼冒金星，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。
却不敢违逆。
摇摇晃晃地起身，我却突然眼前一黑。
一头栽倒。

苏锦溪带我来到了她的家。
她的家在城中一座气派的府邸，冷冷清清，除了仆役，看不到主人的影子。
家具精致华美，一尘不染，看得出被人每日精心打理过。
可是没有沾染上人间烟火气，只像一堆冷冰冰的摆件。
苏锦溪从妆匣里翻出了药膏，递给了我。
我小声地说了句谢谢，犹豫了片刻，又补充道。
“对不起，我今日走得急，忘记把你的棋谱带回去了。”
“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苏锦溪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的伤口，没好气地道：
“我可不是为了帮你。”
“你可别自作多情，我今日来你家纯属路过，可不是故意来帮你解围的。”
“我让你来我家，是因为如果你爹把你打残了，那你怎么替我整理棋谱？”
“你变成废人，那我不是白收你做伴读了？”
我点了点头，感激地看着她。
苏锦溪被我盯着烦了，嘟囔了一声。
把一沓崭新的宣纸和墨锭放到了我旁边，然后歪在软榻上拿起了游记闲看。
她看书时很安静，几乎没有声音。
“咕......咕......”
空荡荡的厅堂里，突然响起了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。
是苏锦溪肚子发出来的叫声。
我看向了苏锦溪。
她立即涨红了脸：“怎么，饿了肚子叫不正常吗？”
我点头，试探地问：“要不我去煮一碗阳春面？”
苏锦溪拒绝：“不，我要清淡饮食，保持身段。”
我眨眨眼：
“那，我今日晚食还未用，腹中饥饿，我可以去小厨房煮碗面条吗？”
苏锦溪哼了一声：“随便。”
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：
“厨下东西随便用，在灶间记得小心些，别毛手毛脚的。”
府里的厨下食材琳琅满目。
各种新鲜的蔬菜、肉蛋和点心一应俱全。
苏锦溪和我提过，她家的厨娘会每日采买更换新鲜食材。
我取了两个鸡蛋，抓起了一把细面。
点火起灶烧水，我煮了两碗面条，上面撒上碧绿的葱花提味。
还卧了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。
当我把面条端给苏锦溪时，苏锦溪本来想拒绝。
但是我以想让她尝尝我的手艺为由，成功说服了她。
苏锦溪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面条。
“味道尚可。”
“和我阿娘做的味道有些像。”
“我阿娘她只会阳春面，以前我生辰，她不让厨娘动手，自己给我做长寿面。”
顿了顿，她话锋一转。
“不过她死了。”
我一怔，嘴里的安慰还没有说出口，苏锦溪却站起身。
“我只是突然想起我阿娘罢了，并不是要向你寻求安慰。”
“我阿娘死了好久了，我早就习惯了。”
“人生在世，生老病死，这很寻常。”
“我不需要别人可怜。”
她紧绷着身体，脊背挺直，没有低下一点头。
我咽回了安慰的话语，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。
“是啊，人生无常。”
“只盼老天开眼，早点收了我那不成器的爹吧。”
“别让祸害遗千年。”
苏锦溪扑哧一笑，而后迅速板正了脸。
她拍了拍我的肩膀：
“放心，本小姐打听过了你爹的事情。”
“这段时间他有的忙了，没空来寻你麻烦。”
“本小姐勉为其难，允你暂住在我府上。”